从 1980 年代开始，随着中俄关系的缓和，满洲里一跃成为重要的贸易城市。因此，相邻的外国城市也给当地带来了一定的影响。市中心的店面往往同时写着中文、西里尔语和蒙古语。店主会讲着一口中国口音的“洋泾浜俄语”来吸引你的注意；饭店会以俄语命名为“友谊咖啡厅”（Café Dryzhba）或“格言餐厅”（Restaurant Maksim）；甚至雇佣俄罗斯服务员。在中国家庭聚餐、享用烤羊肉串和自拍的同时，店里也会演奏着俄罗斯 hip-hop 音乐。
就在几十年前，在满洲里被欧洲风格的建筑改造之前，它还是被中国遗忘的边缘之城。尽管早在 1901 年，俄罗斯的“东清铁路”就在这里设立了车站，但满洲里和周边地区却并未像中国南方城市那样繁荣和富裕起来。
1992 年前，这座城市一直不对外界开放。直到当局看到了它作为贸易和旅游城市的潜力，提议通过建造宏伟的建筑来重塑满洲里。Zhou 于 2001 年从安徽搬到这里定居，他说当时从北京出发的话，到满洲里要花超过 40 多个小时。那时满洲里的机场和巨型俄罗斯套娃都还没建成，所谓的城市感觉更像是农村：黄泥马路两边遍布低层砖房，只有公共卫生间可供人使用。
而如今，满洲里以公寓楼和购物中心著称；而在套娃广场，这个仿造的俄罗斯游乐园里，充斥着大量的法贝热彩蛋（Fabergé egg）和苏联时代的纪念品，还有比真人大小更大的俄罗斯套娃——甚至还有世界最大的套娃。
旅游广告里，满洲里被描绘成一个欣欣向荣的、国际化的贸易都市。然而走出中心城区的伪欧式建筑群，你就会发现自己置身老满洲里，也就是 Zhou 记忆中那个满洲里的模样。在这市场里还能吃到真正的馄饨汤，而不是俄国饺子（pelmeni）；老房子们仍然沿着土路排成一行。四周正在建设和半空置的高楼，就像一个等候发展崛起的小镇，却被人们遗忘在半路。
尽管这是一座神话般的宏伟城市，但滞空感依然存在。2014 年后俄罗斯经济滑坡，满洲里的旅游业也遭受连带影响，只有屈指可数的俄罗斯小商贩和中国游客会途径满洲里市区。毫无疑问，这座城市提供了各种现代化设施，但却毫无人影。万达购物中心仿佛是个鬼城，就连刚开的饭店也关门歇业了。低端一些的购物中心闪着荧光灯，小店铺挤挤挨挨排在一起，这里来的人可能多一点，但还是有不少店面大门紧闭。满洲里外交会馆（Diplomat Hotel）门前修剪整齐的大草坪，原先是为了容纳大批俄罗斯游客而设计的，如今却空荡得出奇；而香格里拉大饭店，全城唯一的一个豪华酒店，也一样静得令人可怕。而这恰恰反应出满洲里的整体经济环境。当地人说，已经有不少人离开这座城市，去寻找更好的机会，导致房价大跌，开发商陷入混战。
在研究满洲里中俄社区的人际问题时，人类学家 Ivan Peshkov 指出，该城镇产生了一种独特的脱离历史和时间的空虚感。建筑和其他文化象征，缺乏对过往任何有意义的联结，其后果就是，过去“不仅是现在的筹码，更成为未来经济预期的筹码”。灯火通明的满洲里，伪装出活力、现代化和繁荣的景象，它按着国家对全球化边境城市的愿景而生。但人们却无法避免那种游离之外的不适感。
这种游离感，会随着你跨越边境来到更小一些的俄罗斯城扎拜卡尔斯克（Zabaikalsk）而增强。这里，过去的印记徘徊至今。这个小镇上古老的木屋、安静的林荫道，与缤纷艳俗的满洲里，相映成趣。
尽管几个世纪以来，两地不同种族间一直保持联系，但双方依然存在隔离。一个俄罗斯咖啡馆老板，中蒙混血，并且和她的俄罗斯顾客关系很融洽，但她始终认为，这两个种群的人们通婚是不明智的：俄罗斯人耽于酒色，更容易不忠，但中国人却很务实且忠贞。一个中国店主声称，人们对俄罗斯人酗酒的成见是有根据的，这些俄罗斯人只在夜间酒吧里才出现，简直就像一群夜间出没的外来生物。而一群俄罗斯商人却抱怨说，和中国人交朋友是不可能的，因为任何关系都完全建立在经济基础上。其他俄罗斯人则说，他们的欧洲文化传统和意识与亚洲文化本质上是不相容的。
即使有这些看法，双方之间的态度普遍是好奇。在附近的克拉斯诺卡门斯克，中国旅游大巴沿着空荡的街道疾驰而下，导游向车上的中年游客解释为什么这个小镇看起来与邻近的中国城市如此不同；与此同时，当地人惊讶地看着这群声势浩大的旅游团，奇怪他们为什么会来这个以铀矿开采、以及作为前俄罗斯亿万富翁流亡地而闻名的小城镇。
在这个 21 世纪，满洲里显然还在寻找自己的定位。它通过建造幻想版的邻国文化，以追求自身的现代性。但这种对异国文化的改编，并不会让人们全面理解这座城市本身。并且满洲里身处遥远的中俄边疆，滞留在两种文化的夹缝中，它也往往容易迷失了自身的文化认同。
供稿人与摄影师: Yvonne L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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