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籍的歌手许巍是一个相当独特的存在,他的身上有着种种的矛盾之处,却又完美地达到了一种融合的状态。
比如,他是知名度相当高的内地歌手,他的歌曲传唱度也相当高,但他本人却一直不被流行歌他所重视。有着众多脍炙人口的作品的许巍,却几乎是透明一般的存在,他的歌迷群体是相当小众的。再比如,许巍一直被定义为“摇滚歌手”,但他的作品却鲜少出现声嘶力竭、歇斯底里的情况,就连歌词都不似其他摇滚派歌手那般,直白浅显地表达对现实的愤懑和反抗。然而,我们在许巍的歌曲中,又能够感受到强烈的叛逆与独立,只不过他的表现形式是平和明亮的。
作为陕西籍的歌手,许巍流淌着三秦大地上的人文血脉,在这片土地上诞生了如路遥、陈忠实那般的文学巨匠。但生长在千年古都西安的许巍,又免不了沾染更为复杂深邃的气息,而其中的一种气息便是由佛教文化带来的。中华文化数千年来都是“三足鼎立”的,自白马寺传经以来,佛教思想便占据了中国文化的一席之地,而后不断地与中国本土思想融合交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难以分开。中国佛教的鼎盛时期有两个,佛教在极度动荡的魏晋时期高度发展,在辉煌灿烂的唐朝时期更是达到了顶峰。唐朝佛教的中心地点,自然是中国人魂牵梦绕千年的长安,这里恰恰是许巍的故乡,它也是玄奘三藏的故乡。
笔者以为,故乡对一个人的影响是相当大的,西安作为中国北方千年以来的佛教中心,自然使得生长在那里的人们沾染空门气息,中国佛教八大宗派的祖庭,有六处都在那里,那是名副其实的“佛国”。事实上,笔者的家乡福建泉州一带,也是南方滨海的著名“佛国”,太虚大师创立的“闽南佛学院”(厦门)走出了众多的高僧,而其中便有近代佛教史上绕不过去的弘一大师。弘一大师晚年一直活动在泉州开元寺与承天寺等寺庙,开元寺是他晚年栖息法身的地方,而承天寺则是他的化身之处。我与佛有缘,因为我少年的住所就在承天寺旁,对于弘一法师的种种过往早就有所耳闻。
东西双塔矗立在开元寺内,历经了1300多年的岁月,无数的泉州人仰望着它们度过一生,而我也是其中的一员。大小雁塔同样在古都长安屹立了千年,无数的西安人民仰望着它们度过一生,许巍应当也是其中的一员。生长在“海上丝绸之路起点”泉州的我,凭借着这一点点佛缘,聆听出了许巍作品中断续相生的佛意,西安,正是“陆上丝绸之路起点”。泉州与西安南北相望,玄奘与弘一两位高僧分别圆寂于各处,这是美妙的因缘。
而许巍这一位被誉为“禅宗摇滚歌手”的独立音乐人,在历经了重度抑郁症的折磨之后,凭借着佛教重获心性之间的刹那光明。他写下了两首经典的歌曲——《蓝莲花》与《空谷幽兰》,前者是为玄奘三藏而写的,后者则是为弘一大师而写。
东西塔下,是我的家“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天马行空的生涯,你的心了无牵挂。”
这是许巍最为脍炙人口的歌曲《蓝莲花》的歌词,它发行于2002年12月18日(专辑《时光·漫步》),是许巍第三张专辑中的主打歌之一。这首歌极为罕见地使用了“蓝莲花”这一意象,它来源于佛教的古老传说,象征着智慧、永恒、生命与圣洁,充满了浓厚的佛学气息。而许巍自己也坦白,这是他为玄奘三藏所写的,那一日他与家人在大雁塔下瞻仰玄奘塑像,忽然内心充满光明与喜悦,不久后这首歌曲便倾泻而出了。
“玄奘本身是性格坚毅、信念非常坚定的人,对中国的文化历史影响非常巨大......我写《蓝莲花》也是歌唱这种精神,歌唱信念坚定的人。”许巍在接受采访时如此说道,此时的他已经抑郁好几年了,玄奘的事迹给予了他很大的力量。
大雁塔南广场的玄奘三藏铜像许巍的抑郁症是从何时开始的,坊间的说法非常不一致,但大致的时间应该是他事业有成之后。1995年,许巍作词作曲的《执着》由田震演唱一炮而红,此时的许巍开始进入了人们的视野,换句话说就是——他红了。漂泊多年的独立音乐人许巍,终于等到了自己梦想开花的时刻,鲜花与掌声环绕在他的周围。1998年,许巍首张专辑《在别处》中的歌曲被收入《中国当代诗歌文选》,这奠定了他在乐坛的地位。“名利双收”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的喜悦,反而将他引入了抑郁的迷潭,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整晚整晚地失眠。
2000年前后,是许巍抑郁症的爆发点,但此时他的症状并不明显。直到2003年前后,他在创作上遇到了新的瓶颈,一直难以突破的他抑郁越来越严重了。在某天凌晨,失眠许久的许巍走到了阳台上,然后爬到了窗外、站在外挂的空调机上——他准备纵身一跃、自我了断。但幸运的是,他的妻子发现了这一情况,流泪抓住他的手,许巍这才缓过神来。
“你要干嘛?你有没有想过我?”妻子的话令许巍一时语噎,随后他便在妻子的陪同下前往了医院。医生很快就给出了诊断结果——重度抑郁症,许巍倒是比较平静,只不过他的妻子彻底慌了神。于是,为了防止丈夫出现意外,许巍的妻子便将他的父母从西安老家接到了北京,三个人一同照顾他。看到父母的那一刻,许巍还是流下了眼泪,白发苍苍的老人没有说话,只是站在他的面前就足以使他泪流满面。
许巍和他的妻子“我的娃,有病就治病,没啥大不了的!”虽然父亲的语气一如往常平静,但许巍知道他的心里也不好受。
在这段时间,许巍一直陷入了一种昏昏沉沉的状态,他不想见到任何人也拒绝任何交流,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眼睁睁地看着时光流逝”。这种极度空旷与孤独的状况,使人很容易陷入绝境,自然而然,许巍想到了许多文艺工作者的共同选择:自我了断。即便是父母来到了自己的身边,他仍旧无法斩断自杀的念头,于是他开始有意无意地交待自己的后事。家里的存折放在哪里、密码是多少、哪个医生与自己较为熟络、哪些朋友是可以依靠的,许巍刻意非常“自然”地将它们说出来,但这还是逃不过父母的眼睛。
自己生的孩子,他的心思父母怎么会不知道呢?只不过谁也没有拆穿,大家都竭力维持一种平静,生怕任何的风吹草动影响到许巍的心情。但即便是如此,许巍还是有自杀的举动,他数次地在生死的边缘试探,又数次被自己的家人拉了回来。他的母亲受不了了,在许巍“交代后事”的时候,她忍不住哭泣:
“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如果你死了,我们也不回西安了,就在北京流浪。”
父母的话还是有用的,许巍在一天深夜跪在父亲的床前哭泣:“爸爸,我以后再也不会自杀了,我要给你们养老送终。”
后来接受采访的许巍两位老人四处求医问药,只要有一丁点希望都不放弃,各种偏方都试过了。许巍的父亲听说跑步能治疗失眠,便拉着他一起夜跑,深夜空旷的街头,白发苍苍的老者与儿子跑步的身影令人动容。
“听着爸爸粗重的喘息声,我很难受!”
家里只有四个人,平常是相当冷清的,于是许巍的父母便想方设法地邀请许巍的朋友来家里玩,甚至是自己主动上门去接他们。就这样,许久没有响起音乐声的许家,再次流淌出了久违的音符,重新拿到琴的那一刻,许巍流泪了。但许巍的变化令他的父亲极为高兴,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父亲坐在角落里,听着家里的琴声和歌声,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这是许巍年少叛逆时的心声,1968年出生的他在新世纪到来时已年过而立,这个世界的繁华他早已看透了。
从流浪四方的酒吧歌手,到一炮而红的独立音乐人,许巍,这个从古都长安走出来的男子经历了太多。名利带给他的不仅是物质上的享受,同时还有心灵深处的枷锁,得到了,就害怕失去,这是人性的本然。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患上了极度严重的抑郁症,飘荡的灵魂竟然无处安放。
但毕竟他是大雁塔下成长起来的孩童,这注定了他与佛教有着天然的亲近之缘,这样的一点因缘深刻地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2000年,玄奘大师的铜像正式落成于大雁塔的南广场上,许巍与家人前去瞻仰。在玄奘大师的铜像下,许巍突然生出了莫名的感动,这种情绪直直地击中了他内心深处,由此,《蓝莲花》这首歌曲便在2002年问世了。此时的许巍已经有了抑郁症的症状,但并未彻底地表现出来,也没有经过医院的确诊,直到2003年他的“惊人之举”,才使得他的病成为了全家人关注的重点。
演唱会现场演唱《蓝莲花》的许巍,是为玄奘大师而写的
大喜大悲、日夜不分、癫狂躁动的生活,极度地摧毁了许巍肉体与精神的健康,此刻的他需要的是内心的平和,佛教信仰帮了他很大的忙。在他最为痛苦的时刻,一首《蓝莲花》给予了他精神力量,他总是会想起站在雁塔广场上的玄奘三藏,想到他当年求法的艰难历程。
“玄奘大师是很纯粹的人!”
许巍开始放弃一些东西,他不断地思考着存在的意义,而这其实也是佛教教义的核心点之一。“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阅遍经藏之后,其实答案非常简单,最美好的生活往往是最简单的——平凡,是唯一的答案。世人苦苦追求外在的物质,以为它能够给我们带来自由、荣耀与光明,殊不知,过多的物质与名利,才是束缚心灵的障碍。许巍开始放弃很多东西,他回到了最简单的生活状态,爬山、练琴、写字、喝茶、读经,这样传统而简单的生活方式滋养了他。
在回归信仰、简化生活、家人鼓励三方面的帮助之下,许巍最终摆脱了抑郁症的困扰,他重新找到了自我。
“我只想做一个普通人,一个身心健康的人,更简单、更平淡,保持质朴的赤子之心!”这个曾经仗剑天涯的少年,不再向往偌大的江湖,而是钻进了斗室之内,自成一统。
央视纪录片中的玄奘大师形象,梁启超曾称其为“民族脊梁”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抑郁症痊愈之前的许巍,或许还以为自由是辽阔的江湖,而病愈之后的许巍,才真正理解了自由的含义——它是心灵的解放。有人说,许巍在抑郁症后就背叛了自己的青春,他不再是那个挥洒热血的少侠,成了踽踽独行的老僧。但笔者以为,这恰恰是他的一次自我完成,从绚烂至极归于平淡,是每一位有智慧的修行人的最终归宿。这不禁令人想起了南山弘一大师,他同样是绚烂至极走向平淡的人物,只不过他更为决绝彻底——挥一挥手,遁入空门。
“我很崇拜弘一法师!”
事实上,许巍所有作品中的巅峰,就是为弘一大师而写的《空谷幽兰》,其间禅意满满、大彻大悟。
“如幻大千,惊鸿一瞥;一曲终了,悲欣交集。”
这短短的16个字可以说高度地概括了弘一法师的一生,而且暗合《金刚经》中的“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偈语,三千大千世界中的芸芸众生,不过是转瞬而逝的过客罢了。苏东坡曾经有诗云:“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最终不过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高楼塌了、宾客散了,各自归于虚空之中。弘一法师圆寂之前留下“悲欣交集”(后有“见观经”)的遗言,至今无人能解得其中三昧,但他的一曲毕竟是完全终了了。
弘一最后遗墨——“悲欣交集”“纵有红颜,百生千劫;难消君心,万古情愁。”
此句是《空谷幽兰》的开头,其中暗合“十二因缘”的佛家妙理,一切众生不得解脱,皆因妄心而起。无明困扰的有情众生,若不能明心见性,即便历经数亿阿僧祇劫,依旧在三界之中流转而不得解脱。笔者最近失恋,深以为“情关难过”,不知所起又难以放下,真真令人黯然魂销。佛教将众生称之为“有情”,是有道理的,其中的三昧大概只有经历者能体味。
“青峰之巅,山外之山;晚霞寂照,星夜无眠。夕阳之间,山外之山;梅花清幽,独立春寒。”
这两句其实是可以互文的,它化用了弘一大师所写《送别》的歌词——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其中的意味是不言而喻的。许巍的这首歌虽然名为《空谷幽兰》,实际上并没有出现一个“兰”字,然而听者都能感受到兰香扑鼻。“晚霞”、“星夜”、“梅花”这些意象,都毫不掩饰地表达了他对弘一大师的赞颂之情,而且运用得非常恰当。从佛理上来讲,“佛性”不可得却又不是不存在,“空”并非是“真空”,“幽兰”这一意象象征着“佛性”是能够说得通的。当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将其比作弘一大师也是一种讲得通的解释。
弘一大师“吉祥卧”圆寂瑞相“一念净心,花开遍世界;每临绝境,峰回路又转。”
这实际上与佛教经典“一念心清净,莲花处处开;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契合,尤其是与禅宗提倡的“明心见性,当下便悟”所言一致。至于后半句“峰回路转”,化用了南宋爱国诗人陆游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也是许巍抗击抑郁症的真实写照。唐人有诗云:“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绝境之处往往蕴含着生机,这是人们能够在黑暗中重见光明的力量。在经历磨难之后,许巍抵达了另一种境界,这个境界的高度是超越其他歌手的。
“但凭净信,自在出乾坤;恰似如梦初醒,归途在眼前。”
这一句前面化用的是净土宗经典中的“但凭净信,往生净土,出离轮回......”,后面半句则与《金刚经》中的“四句偈”暗自契合,佛意满满体现了许巍深刻的佛学修养。其他的词汇比如“无上清凉”、“寂静光明”等都是佛家境界,“寂静光明”的境界,就是佛的境界、就是觉悟者的境界。在这样浮华的社会,一个歌手能够有如此深厚的佛学修养,是相当难得的。而在这首歌的结尾,许巍更是直接化用了弘一大师的《送别》和苏东坡的《定风波》——“行尽天涯,静默山水间;倾听晚风,拂柳笛声残;踏破芒鞋,烟雨任平生;慧行坚勇,究畅恒无极。”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这是弘一留下的绝美的句子,“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这是苏东坡晚年的心境。这些经典的作品,无论是意象、修辞还是境界,都堪称绝品,许巍在自己的歌词中巧妙地化用了它们,是非常妥当的。而最后一句“慧行坚勇”,更是许巍表露心迹的句子,他愿意日后在修行的路上勇猛精进,契入佛理的甚深微妙境界。
也无风雨也无晴——苏轼晚年的境界许巍是中国流行乐坛的独特存在,他的作品在抑郁症前后呈现了两种风貌,前者如同吟游诗人一般热烈地追求,而后者则如开悟的老僧一般寂静光明。自小在大雁塔下长大的他,与玄奘法师有着不解之缘,在他生命最为困顿的时刻,除了家人之外,信仰的力量对他的帮助很大。他身上有着从酒吧歌手到乐坛领军人物的励志色彩,也有着大喜大悲带来的人性创伤,他既是浪子也是圣徒,而这一切的转变都由抑郁症而起。
或许正如他自己歌中所唱的那样,“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在经历了生死流转之后,他终于找到了另一种意义上的自由。从绚烂至极到平淡透明,他的人生轨迹与弘一相似,而他为弘一所创作的《空谷幽兰》则达到了他所有作品中的顶峰。它不同于《蓝莲花》中流露的绚烂、热烈与执著,而是转向了平和、质朴与真诚,这两种感觉并无高下,因为它们都是许巍在创作时刻的心性流露。
大小雁塔与东西双塔南北相望,玄奘大师与弘一法师分别栖身于两处,而处在泉州东西塔下的我,喜欢上了大雁塔下长大的许巍。他的经历与作品感动了我,正如笔者在困顿时期每日前往承天寺参拜弘一法师遗迹一般,每日聆听许巍的作品也给予了我心灵的慰藉。
我愿意相信,这不是世俗角度的惺惺相惜,而是心性光明的交相辉映。三千大千的芸芸众生,我们都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平凡终将是人生的唯一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