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被制造出来的景观。它温暖,包容,抚慰人心,给人力量;但你又清晰地知道,这里的一切都是日常经验之外的、被筛选过的、被精心雕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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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阿那亚的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他们了。
事实上,每个在戏剧节期间到达这里的人,恐怕都无法忽略他们的存在。到处都是他们的广告——样式是常在电线杆上出现的那种。充满密密麻麻的、挑逗的字眼,“真心寻找有缘人”“2小时见效,彻底根治”。
我扫了二维码,约那人见面。他告诉我,第二天就要和导演回一趟上海,派制片人来与我相见,让我在食堂等待。一切诡异得仿佛一场地下交易。
▲ 《蚂蚁招待所》张贴的海报十分“吸引眼球”(摄影:展展)
午夜0点,穿越大半个阿那亚,田宗阳出现在我面前。他是一家支教机构的负责人。《蚂蚁招待所》里的5位演员,是他学校的学生。他们来自河北一个叫虎什哈的小镇。
今年4月,一个叫《褶皱》的电影剧组来到虎什哈,老师们带着几个学生承担场务工作,认识了演员吴嘉辉——他曾是孟京辉戏剧工作室的演员,出演过《蝴蝶变形记》《死水中的美人鱼》《我爱xxx》等作品。拍摄结束后,吴嘉辉很快回到北京。
不久,吴嘉辉给田宗阳打来电话,说想带孩子们排一出戏,带他们到六月的阿那亚戏剧节去参加“候鸟300”项目。田宗阳后来才知道,吴嘉辉也有过类似的青春,叛逆、迷茫,他坚信戏剧可以疗愈人。
这是5个问题学生,字面意义的那种。他们在学校抽烟、喝酒、打架,带头与老师作对。田宗阳深知,以他们的文化课水平,注定考不上高中,人生出路无非上技校,去打工。
路很窄。虎什哈那么小,从镇子这头开车到那头,5分钟就够了,“他们找不到自己喜欢的事情的概率非常大。”过去一年,他一直想帮他们找到兴趣所在,但他们对任何事情的热情都太过短暂。直到接到吴嘉辉的电话。他想,那就再试试吧,至少,让他们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初中学业,这在全国都绝无仅有。
▲ 导演团队和五个所谓的“问题青年”偶然相识,决定为他们做一部戏(图源微博)
从排戏的第一天起,他就注意到孩子们身上的变化了。为了给吴嘉辉留下好印象,这群从不讲卫生的孩子主动从老师那儿借来洗衣粉,将地板一寸寸擦得锃亮。
每天4小时的枯燥排练,他们竟能坚持下来。起初,吴嘉辉拿《我爱xxx》的剧本训练他们。田宗阳早就看穿,这些孩子根本读不懂剧本,他们不会断句,甚至把“末代皇帝溥仪”读作“未代皇帝博仪”。可他们看上去那么投入,“到现在我也觉得是个谜,为什么会这样,只是换了个人让他们读东西。”田宗阳困惑。
一周后,孩子们在学校做了《我爱xxx》的汇报演出,演出结束,掌声经久不息。去阿那亚的事情可以定下来了。吴嘉辉为他们量身定做剧本《蚂蚁招待所》。田宗阳又给孩子们提出新条件,经费得自己挣。
孩子们开始在农场割草搬砖。和老师打赌比赛背台词,赢了就有钱。听说有家影视公司要来虎什哈,可能会给赞助。为了让远道而来的客人们一早喝上豆浆,他们凌晨3点爬起来磨豆子。
▲ 《蚂蚁招待所》讲述了一群原本安定生活工作的蚂蚁和神邸之间的故事(图源微博)
他们终于抵达阿那亚。第一天就出了大事。舞美的车子是六米八的高栏货车,园区不让进。好不容易协调好了。下午5点,车子开进湿地公园,又陷进地里。大人和孩子都下车刨土,刨了半米深,还是没能弄出来。园区的安保允诺可以帮忙找铲车,但费用得自己掏。
夜里11点,花了1500块钱,他们总算把车子弄出来了。一群人拿起铁锹,把刨出来的土往回填,修复草坪。等他们饥肠辘辘地从湿地公园出来,已经12点了。田宗阳带着孩子们去吃火锅。孩子们心照不宣,这一天,剧组有了额外开支,点菜都挑便宜的。组委会跟拍纪录片的工作人员见状,主动掏钱请客。
善意陆续到来。为了让孩子们有地儿住,有朋友开了房车来,扔下车就走了。学校的老师也来了,帮助他们在园区内四处宣传。
孩子们变了。“有个小孩,之前在班里,在任何一个团体里,他都能被老师评价为最差。这也是个绝活我觉得。”田宗阳笑了,“但是那天陷车,他自始自终特别积极地去解决问题。没有说算了吧,没有沮丧的情绪。”演出时,一只小飞虫飞到男孩眼旁,咬了他一口,下来后眼睛都肿了,但“他就在那儿一直忍着没动。”
戏剧节闭幕时,田宗阳告诉我,演出结束这天,男孩们也正式结束了初中生涯。他们当中的一些即将去职高上学,另一些会开始找工作。说戏剧如何改变个体,太奢侈也太沉重了,他们未必会因此获得新的职业机会。但这个发生在小镇上的故事依然让我觉得很美好。当中有拯救与爱的成分,更重要的是,它让每个人觉得自己是重要的,它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他们看待世界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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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鸟300”项目,邀请300位年轻艺术家在帐篷中一起生活、创作300小时。候鸟被分成两块区域。沙城中,是酒、派对、交易。湿地公园里,是大大小小的天然剧场,每天都有剧目上演。
▲ 海滩上随处可见“候鸟300”的标识(摄影:展展)
12日晚上,见到田宗阳之前,一支大型巡游队伍从阿那亚小镇广场出发了。我被欢快气氛和人流裹挟着往前走。到处是热情、友善的年轻人。有人戴着向日葵头饰,有人将面具戴在后脑勺上,有人穿着戏服,有人把自己装进巨大的气球装置中,一群人坐在车顶篷上弹琴唱歌……每个人都不加掩饰地喊着、笑着,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青春的快乐。
这是阿那亚最热闹的夜晚。所有人都朝着海边走去。梵语中,“阿那亚”的意思是远离人间的寂静处。但现在,它是一个楼盘,一个社区,到了周末,摇身变成度假胜地。
有人说阿那亚是北方的大理,有人戏称它为北京文艺青年的耶路撒冷,还有人形容它是北京人的诗和远方。这些意象指向共同的含义:它是一线城市的人们短暂逃离的场所,既近又远,若即若离,可以离开城市却不脱离城市生活。
这里遍布网红建筑——图书馆、教堂、沙丘美术馆;这里随处是来自北京、上海的名品店铺——单向空间、卷宗书店、He Kitchen Co;这里几乎每周都有文化活动上演——电子音乐会、风筝冲浪节、FIRST实验电影周。这些短时间内创造出来的景观,一同构成了阿那亚所谓的“精神世界”。倦怠城市生活的中产来此置业、向往浪漫的青年来这里打卡,整个阿那亚的商业价值得到巨大提升。
我想起《制造伍德斯托克》,在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压抑的年轻人因一群嬉皮士的到来获得重生。生平第一次,他觉得自己被理解、接纳,真正认识到“我是谁”。
▲ 候鸟300的艺术家们在巡游狂欢中汇聚,沿着主街一直行进到海边
24岁的孟维嘉后来告诉我,那一晚同样让她感到被理解、被接纳,年轻人们聚在一起,变成一个“大家庭”。
孟维嘉是候鸟300的受邀艺术家之一,她的参展项目叫“食物雕塑”,在沙城中。她没有什么用以加入巡游队伍的道具。她形单影只,但热情不减。她像个“托儿”,不厌其烦地向每位好奇的路人介绍候鸟300。
几天前,当她从北戴河火车站出来时,手上提着白色折叠梯、架子、一卷钢丝,还有泡在福尔马林中的鱼尾巴和猪脑。的士司机不免疑惑:“没看出来您是去阿那亚干嘛的?搞装修?”
她在沙地上布展。累了,就坐在海滩上看别人布展。11日白天,她与三位刚刚认识的年轻人一同骑着单车到湿地公园去,漫无目的地拍些照片,躺在草坪上聊天。
▲ 海滩成了300位艺术家的大型创作现场
这里的每一天都是令人愉悦的。尽管白天,太阳晒在沙上,帐篷热得像火炕。晚上,帐篷外永远有人喝酒唱歌。她每天只能睡五六个小时。一天夜里,她去安澜剧场看《嘿!我失眠了》,舞台上的床看上去真软啊。她想念家里的床。
但她暂时还未对眼下的露营生活感到厌倦。6月15日,她没什么事做,骑着单车去单向空间买了本《声律启蒙》,在海边的集装箱里练了一天字。旁边,一个女孩一直在画画,“她在画小鸡的不同形态,大概要画满所有”。
还有一天,她和其他候鸟们遇到一个保安,保安问:“你们图啥?”
“我们都觉得好玩,我们彼此对彼此吸引。大家心中还是有火苗、火种,有时候点燃火柴,火柴是一次性,但可能我们就是为了那一点火。”她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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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5月末回复《贵圈》的邮件中,阿那亚项目创始人马寅这样解释即将上演的剧目:它们与阿那亚的氛围相呼应,是“相对愉悦的,不是黑色的,不是绝望的”。
我在这里看的第一部戏是《狂人日记》。长达4.5小时,过程并不愉悦,演员仿佛被按下0.05倍速的慢放键。它没能给我提供文本以外的信息,仿佛《狂人日记》只是一本私人日记,与时代和他者无关。
▲ 《狂人日记》跨越东西方文化之间的沟壑,从全人类的角度去解读鲁迅,但也抛出了无数谜团(图源微博)
媒体群访时,有记者隐晦地提问,艺术家们一味去做很长很长的戏,“当中会不会有一些误区或者需要警惕的地方?”
戏剧节艺术总监孟京辉回答得很干脆:“不需要警惕。”他靠在椅背上,神色轻松,“警惕谁也不用警惕艺术家呀。最不用警惕的就是艺术家,他们爱怎么玩怎么玩。他们是可爱的孩子,同时也是诗人,就让他们造。”
他的语气不是愤怒的开脱或虚弱的掩饰,而是充满真正的欣赏和爱护。我想,有这样的老板一定很快乐。他真心实意地保护那些不循规蹈矩的人们。
他今年57岁了,一头乱发多年未变,茂盛得像头狮子。他仍保有十足活力。5月中旬,阿那亚戏剧节执行总监周玉洁曾向我描述与孟京辉开会的场景。地点通常是北京蜂巢剧场的排练厅。会议开始前,孟京辉会问:“今天咱们聊大方向呢,还是聊具体的呢?”
▲ 孟京辉在阿那亚戏剧节启幕式上发言(图源微博)
确定主题后,周玉洁便将当天要讨论的事务一一列在白板上。十多个人围绕着它们挨个梳理。孟京辉常常举起笔,以在白板上作画的方式表达心中所想。他又总是习惯性地薅那一头中长发,一薅,眼前一亮,有了新点子,提出来,口头禅是:“这样行不行?”
会议常常从下午开到凌晨一两点。有人陆续走了,最后往往只剩下三四个人,里头总有孟京辉。他事无巨细地关注每个细节:衍生品设计、推送文章里的每一个字、剧场椅子上的垫子……3月27日,阿那亚戏剧节举办发布会。前夜,活动主视觉仍未确定。两位设计师跟着孟京辉,一同修改到深夜12点。
与孟京辉工作,周玉洁面临的最大挑战是变化。孟京辉一直在变,一直在加新内容,事情总是推翻了重做。“天天像过山车,七上八下地在过。”
我很好奇,做过这么多戏剧节,排过如此多话剧,为何还能永远保持新鲜感。孟京辉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频频点头:“对对对,就是这点很重要。就是布勒东的一句话,’我找到了爱你的秘诀,永远作为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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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9年前,阿那亚还是一处烂尾楼盘,被视为不良资产抛售,当年,它的销售额仅为4000多万。2013年,马寅接手该项目。
它第一次在公众视野中大规模露面是2015年。那一年,孤独图书馆开始营业。这座离海不到百米的建筑经由一家视频媒体记录,火爆全网。很快,教堂建起来了,沙丘美术馆建起来了…… 2017年,阿那亚的销售额达30亿。
人们称它“飞地”。它的确像是从一块从远方空降于此的地块,与四周格格不入。它干净,有统一、精致的审美。它的一切都是崭新的、工整的,经过精心设计和挑选的。它是能让你逃离一线城市的嘈杂、同时又继续享用一线城市服务的地方。它将一切不符合自己审美的事物拒于门外。比如,这里有孟京辉的戏剧,但不会有开心麻花。引进书店时,马寅一度考虑过万圣书店,后来觉得万圣太学术,方所和诚品又不够纯粹,于是选择了单向空间。
▲ 戏剧节期间,单向空间外张贴着满满的“候鸟300”海报
你不会在这里见到油烟气浓重的小吃摊——阿那亚有自己的外卖系统,只在园区内服务。它告诉你“人生可以更美”,但你也许会意识到,这种“更美”建立在遗忘和抛弃了一部分生活、一部分人之上。
它吸引着向往美好生活的中产们。
5月中旬,我曾与一位名为Rose的业主相约,在阿那亚的街角咖啡厅见面。
那是上午9点半,Rose刚结束瑜伽课。她今年55岁,但从外表很难看出来。因为常年练瑜伽,她的体态非常优雅、轻盈。她与丈夫住在阿那亚四区的一栋别墅里,美丽的花园种满月季、芍药和雏菊。Rose喜欢烘焙,她有时会从花园剪下花朵,跟甜点摆在一起拍照。
她发自内心地热爱阿那亚。她的另一个家在北京二环内。她曾是一家日企的销售总监,工作繁忙,常常失眠焦虑。50岁那年,Rose想换一种活法。“辞职以后,因为不用去赶着上班,就发现怎么北京这么挤,到处堵车,特烦。”2018年年底,她与丈夫在此置业。一开始,他们把它当作度假房。渐渐地,她在这里居住的时间越来越长。
她能列出许多喜欢阿那亚的理由。它漂亮,有海,有绿地,所有建筑都很好看,适合拍照。这里的邻居质量高、关系亲近,这让她想起小时候在部队大院的时光。一次,接受媒体采访时,她将眼下的生活形容为“远方不远,回家度假”。她告诉我,过去她满世界跑,但现在,已经很久没去旅行了。疫情至今,她只在去年冬天去过一次西双版纳——为了在户外做瑜伽。
Rose对马寅十分佩服。因此,她支持他举办各类活动,将游客引入小区。尽管会有不厌其烦的时候:遇上光着膀子在街上走动的游客、随地扔垃圾的游客、半夜开Party的游客、食堂排大队的游客。但她想,这是一个良性循环,人来得多,商业做得好,物业服务也会越来越好。为此,她必须“接受”他们。
她抢了11张戏剧节的票——戏剧节提前对业主开放购票渠道,并有优惠。很快,她又成为第二位报名戏剧节志愿者的业主。她热情地告诉我,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都可以找她。
阿那亚对业主群体的体贴,让另一些人感到冒犯。我的一位好友,在抵达阿那亚的第二天,在社交平台上表示再也不来了。从进入园区的那一刻,她就感到“不对”,入口被分为“业主通道”和“访客通道”;一些公共区域仅允许业主进入;食堂泾渭分明地分出了业主区和非业主区,“非业主区的座位分布甚至都比业主区要拥挤一些”。
她认为,“艺术也许可以被上流社会购买,但艺术终归属于所有人。同理,海滩旁边也许可以建造酒店、餐厅、酒吧让人消费,但海滩终归属于所有人。”
志愿者阿达不是业主,但她提醒我,阿那亚说到底是一个社区,只不过这个社区对大家开放了,“说白了,这是我家,我把我的家的一部分开放给客人来玩,难道客人就要进入到我的主卧卫生间里,去大肆享受我的权利吗?”
老实说,我无法轻易地下一个清晰的结论。在与具体的人接触时,我能感受到他们的友好和善意。但太过方便地在一个安全无虞的世界里来来去去时,我又清楚地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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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作家玛丽·雪莱笔下《弗兰肯斯坦》的意象,被建筑师梁琛用在“戏剧房子”的项目中。小说里,科学家用不同尸体的不同部位拼凑出一个巨大的生命体。然后,他被它的丑陋吓跑,它穷追不舍,希望获得人类的温暖。
梁琛的作品叫“弗兰肯斯坦”,说是房子,却没有固定地点,金属质感的杜邦纸内侧缝着红布,看上去更像一顶软塌塌的移动帐篷、一件巨大的外套或者一个庞然大物的皮肤。抽中它的人,可以将它带到阿那亚的任何角落。
6月10日上午,我与梁琛通个了电话。那天晚上,戏剧房子就要投入使用。但他告诉我,项目还未完成,结束通话后,他要立刻去做收尾工作。
“戏剧房子”的主意来自另一位艺术总监陈明昊。表面上看,他比孟京辉沉闷许多,但他的作品中又充满着肆意、颠覆和浪漫。
几年前,陈明昊在国外参加一次节庆,在欧洲城镇广场临时搭建的车棚里度过一夜。半夜,几位壮汉醉醺醺地来敲门,他打开门,装作醉得更严重的样子,将不速之客赶走了。
他在一次内部会议上说起那个难忘的夜晚,说想要在阿那亚建戏剧房子,让看戏的人在离开剧场后,将戏剧感延续下去。马寅找到梁琛,两人又邀请了包括章子怡、陈嘉映、李云迪在内的13位嘉宾,请他们挑选各自最喜欢的剧目,共同构想房子该有的样子。
▲ 老狼的戏剧房子“奥涅金”建造在一个移动货车上(摄影:展展)
预算有限,外加阿那亚对施工时间有严格限制,13座房子的工期仅为一周。梁琛反复提醒我,不能将戏剧房子理解为13个室外房间,它们更像临时庇护所,有些有床,有些没床,有床的,“也不一定意味着舒适”。
在这个项目中,“舒适没有意义”,体验更加重要。未知的体验吸引了很多年轻人,开放报名后,迅速爆满。
第二天,我在阿那亚见到作家双雪涛的“樱桃园”,立即领会了梁琛的提醒。它位于小镇广场附近热闹的街道上,木屋将两棵树包起来,白色床垫上摆着几把樱桃,招来几只苍蝇。那是个炎热的下午,热气聚在木屋里,湿热,蒸腾。我在里面只待了几秒,就赶紧出来了。
▲ 作家双雪涛在街道上建造的戏剧房子“樱桃园”(图源微博)
我产生了一些跳跃的联想。在一尘不染的阿那亚,在充满中产精致生活景观的阿那亚,不合时宜的人和事是不会现身的——他们不符合这里的审美,或许还带有破坏性,永远不会获得入场券。但现在,两个世界、两种生活、两群人,在6月10日到20日的阿那亚海滩,以艺术之名、以某种不算冒犯的方式聚集在同一个空间里。
梁琛用“戏剧感”形容阿那亚,它意味着与真实世界间的落差。“或者你可以理解整个阿那亚就像是一个大舞台,或者说是一种戏剧的现场。它其实已经类似一种沉浸式戏剧的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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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梁琛与老师董功来到阿那亚。董功设计了孤独图书馆,梁琛以项目建筑师的身份参与建设。那时,董功有意将图书馆内部设置成有一定高差的阶梯,让所有人都能平等地看海。
▲ 孤独图书馆外搭建了孤独外剧场,孟京辉新作《伤心咖啡馆之歌》在此处上演
“那时候已经把海当成一出戏剧,或者说是舞台内容。”海是极为原始的,梁琛告诉我,大海是拥有大视角的景观,这意味着,当人面朝大海时,眼前所见只有海。这是人类经验中为数不多的纯粹景观。面对这样的景观,人会变得简单,思维变得清晰、敏锐。而大海本身是广阔而富于变化的,如同一出戏剧。“整个阿那亚同样也是一个观众席,在不同时间看海的这样一出戏剧。”
他提醒我,到阿那亚一定要看一次日出。他发现文艺青年们很“懂行”,陈明昊导演的《海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最早售罄。这出话剧将在凌晨3点的海滩上演,在日出时落幕。
6月11日,在喝得醉醺醺的凌晨3点,我和朋友排队去看《海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演员们举着火把,引领部分观众入场。舞台上的观众与观众席的观众分成两个阵营,开始根据提词器,展开蒙太古家族与凯普莱特家族的骂战。
推土机挖起沙土,将拥吻的情侣一点点埋葬,步步紧逼不怕死的恋人们;演员们举着字母,拼接成HATE、LOVE、CRASH等与爱有关的单词,最后,词语定格在WAIT上。朱丽叶抱着骷髅翩翩起舞。羊群冲上舞台。
最后,在迷幻的音乐声中,所有演员化身丘比特,声嘶力竭地讲述着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死亡。“那就是东方,朱丽叶就是太阳”——这句话出现时,所有演员面朝东方,而此刻,一轮太阳从海平面上升起来。那是一枚浑圆的太阳,红色之中带着金光。不早不晚,它精准地在那一刻出现了。
日出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的。马上,太阳会变成粉色,然后是黄色、蓝色,最后成为明晃晃的一盘,挂在天边。我知道它会照亮一切,夜里发生的故事,痕迹都会消失。我知道世间的每一个清晨都没有归路。
但此刻,音乐让一切变得浪漫、诗意。丘比特们的翅膀耷拉下来,粉色颜料使他们显得伤痕累累。但人们依然勇敢地、义无反顾地走进海里、走向太阳。这是一次秘密行动,一次人与自然不可控的谋合,一次以身犯险。
我沉浸在温柔的朝霞中,和所有人一起望向东方。
【责任编辑:李丹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