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早上,母牛逃跑了两次。
七十岁的“挑担模特”曹美玉刚把牛牵出来,母牛突然发力,带着小牛向公园外跑去。后来在游客正围着榕树拍照的时候,母牛第二次“罢工”,朝坡下跑去,人群被吓开了一个口子。扮演农夫的程天禾不肯放开绳子,被拉着往前跑。一旁的几位男人一起上来帮忙,母牛才不跑了,但也犟着不肯走回榕树底下。但牛的逃跑并没有影响到人们的心情。程天禾跟牛对峙的时候,老年摄影班的阿姨学员们一哄而上,争抢着跟榕树合影,此起彼伏的“让一让,先让我拍张照”的声音盖过了牛的叫声。这里是福建省霞浦县的杨家溪,一个摄影师们提起时总要意味深长感叹一句“那个著名的摆拍胜地”。
“团队”
2021年11月的这个清晨,连日阴雨的霞浦刚刚放晴,杨家溪大榕树底下又迎来了两拨客人。第一拨客人2019年来过一次,拍的照片拿回去在单位组织的摄影比赛上拿了奖,这次想回来再拍一次。第二拨客人是老年大学摄影班的学员,浩浩荡荡从大巴上走下来。
杨家溪榕树下的“水牛摆拍”是霞浦摆拍生意最早开始的地方。从十多年前起,这里几乎每天早上都要上演农夫在烟雾中牵着耕牛劳作的画面。关于“水牛摆拍”生意的缘起,村民们讲出来大同小异——有一天,山上有个放牛的老人路过大榕树,那天正好起雾,一位路过的摄影师拍下了这个诗意的画面,后来这张照片在国际比赛上拿了金奖。获奖以后,摄影师们闻讯而来,想留下同款照片的他们需要当地村民“配合一下”,于是逐渐地,从“配合”中衍生出了一门生意。
“水牛摆拍”需要三个角色:牵牛的农夫,挑担的阿婆,以及烧烟的——要复制那张获奖照片,除了农夫和牛,还需要通过烧烟复制起雾的清晨。李燕子是那个负责烧烟的。她每天早上都会提着柴火和一桶水来到榕树干后面烧烟,她是幕后人员,需要确保自己不会出现在镜头里。烧烟也是个技术活,柴火要拣湿的,烧出来才会有烟;起明火的时候,要泼一点水上去;那把巨大的蒲扇始终在手里,用来控制烟的大小和方向——有些摄影师喜欢烟雾薄一点,拍出来的照片更自然,也有摄影师喜欢烟雾厚一点,那样更有意境。
这是一个小而稳固的“团队”,程天禾、曹美玉和李燕子都来自附近村的程姓家族。其中,“核心资产”——牛是程天禾的,因此,每场300元的收费他要拿走200元,剩下的100元由挑担的曹美玉和烧烟的李燕子两人分。
眼下受旅游业的影响,榕树下的生意不太景气,但生意好的时候,一天能有四五场拍摄。旁边的民宿老板每天目睹这一切。小时候他就在榕树底下玩耍,再大一些,觉得人生的愿望是去上海那样的大城市玩一玩,没想到人到中年,那些曾经让他羡慕的“上海人”扎堆涌进了他生活的这个小村子,以及整个霞浦——这个小小的、无名的福建县城。
模特
在霞浦,这个人口56万的县城每年接待数十倍于当地人口的游客,但霞浦没有“景点”,只有“摄影点”。当地一位摄影协会的领导说得直白,“来霞浦不摄影,你还能干什么呢?”现如今,霞浦已经有了成熟的东南西北四条摄影线路。摄影团通常是五天四晚的行程,报价三四千,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摄影点包括:东线的北岐滩涂、三沙东壁、小皓滩涂、杨家溪;南线的沙江S湾和半月里村;西线的鹅湾红树林。
出过什么拿奖的片子,是决定霞浦的摄影点出名程度的第一要素。村里人从来不记得比赛的名字,但会发自内心认同“模特了不起”。模特是摆拍产业里的中坚力量,每一个“摄影点”都有自己的模特。这些模特原先可能是渔民、茶农、家庭主妇……在霞浦摆拍产业发展的这十多年里,他们完成了谋生方式的转变。
江连水是北岐滩涂摄影点的渔模,住在附近的北岐村。做渔模以前,江连水当了大半辈子渔民。从大海里讨生活自然是艰辛的,而且,鱼越来越少了。做了渔模之后,江连水还和以前一样穿着渔民的衣服,拿着渔网,但再也不用真的捕鱼了。他要做的就是在太阳升起的那十几分钟里,在滩涂地里走来走去,作为别人照片里的点缀。在半月里村的畲族文化摄影点,89岁的模特钟娇莲每天需要反复做的是:从家门口走出来,迈过门槛的时候,把自己定格一下,给摄影师留足按快门的时间;洗脸的时候,用“0.5倍速”将手帕在脸上擦一圈。
摄影师喜欢“有经验”的模特。“摄导”也是如此。客人大老远来一次,最重要的是确保他们拍到完美的照片。在半月里村,钟娇莲和畲之香就是两位受到认可的“有经验”的模特。钟娇莲和畲之香刚做模特那几年,一天能接待十多个摄影团,收入少则六七百,多则上千。
生意
另一个随着摆拍产业而诞生的职业是“摄导”。“摄导”可以理解为导游在摆拍这个垂直领域的进化版。一个合格的“摄导”,要熟悉潮汐时间,能够规划摄影线路,最好还能和客人一起交流摄影知识。
马朝武是我在霞浦认识的第一个“摄导”。他首先带我去了小皓滩涂,最佳拍摄点在小皓西山上。在这里,拍照有着规范的标准,如同流水线上的产品。比如滩涂拍摄,目标是有水流的沙滩,有太阳的时候,水流会反射金色的光芒。当我的镜头对准远处的小孩和大海,马朝武有点恨铁不成钢地教育我:“拍那个干什么,来这里就是要拍滩涂的。”
有摄影师踏足的地方,就会有生意。 畲族文化摄影最火的那几年,赋闲在家的老人和妇女纷纷把茶叶、橘子和柚子拿出来卖。杜雪丰也是程家的媳妇,她一口气买了五只鹅,现在,她的形象是赶鹅姐。她给自己编了两个麻花辫,又在网上买了一些衣服,平日里她总喜欢穿那套红色的花衣服。她赶鹅的照片被印在了公园门票上,也被印成海报,挂在公园里,成为一个新的摄影项目。
霞浦县的十三五规划里,专门提到“充分挖掘、开发新的摄影资源……打造集摄影创作、文化交流、作品展示为一体的霞浦国际滩涂摄影创作基地……”在霞浦摄影产业发展的十几年里,当地人想方设法搭上摄影这趟快车,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这场制造景观的游戏里来。
许多村子自建了停车场,普通小轿车收费十五块钱一辆。随后被盯上的是高点。如果没有山头,也能人为制造高点。沙江村以拍摄S形湾的紫菜杆而出名,开旅行社的俞健联合村里的宗族亲戚,凑齐了四百多万,在家族的宅基地上盖了一栋专供拍照的高楼。俞健放弃了其他的工作,专心成了一名守楼人。
危机
如何看待摆拍?拿着这个问题去问当地人,大概率会得到相似的答案:“同样是影像艺术,电影才是最大的摆拍,为什么我们不能请模特摆拍?”行内的人都心知肚明,由于摆拍痕迹过重,许多摄影点都已经被国内外的摄影比赛列入“黑名单”。
“摄导”陈伏容年轻的时候迷恋摄影师卢广——现在也是。卢广拍摄被污染的土地,拍污水排放口死掉的野鸭子,拍尘土漫天里一手骑着电动车、一手捂住孩子口鼻的父亲。那些照片看得他泪流满面。他理解的摄影,是一张照片结束了越战。但这些话,他从来没有跟客人讲过,“来霞浦玩的人都是来玩的,别人好好玩,我讲这些不合适”。但是,成就感也不是没有,他至少教会了许多老人重新体会到记录生活的乐趣。
陈伏容始终不愿意苛责霞浦的摆拍产业。他认为,更重要的是,摄影实实在在改变了霞浦人的生活。他认为,霞浦发展摄影产业,最重要的是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