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青田的许多华侨而言,2023年春节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亲人久别重逢,游子重觅乡音,太多的喜悦,太多复杂、动人的情感,荡漾在这个山峰连绵的小县城里。
青田县虽然是一个地处浙江东南部的山城,但有“世界青田”“华侨之乡”的称号。全县一共57万人口,有海外华侨华人38.1万,分布于146个国家和地区。
在小红书等社交平台上,被称为“小欧洲”的青田受到年轻人的追捧。人们专程来打卡横跨瓯江的网红桥,到街巷里寻觅地道的意式咖啡香,在西餐厅里品味红酒与牛排,到进口商品城去淘全球各地的商品……深厚的侨乡文化底蕴在瓯江两岸延续,而侨胞不断奋斗的300年岁月,正在当下产生新的注解。
3.8万华侨赶回青田县
久违的热闹在青田升腾了起来。
一位司机师傅告诉我,前几年疫情,街上冷冷清清;2023年新春,俨然换了一幅光景。回乡的侨胞们给县城带来了勃勃生机,上街的人格外多,师傅们的生意也好了许多,有些回国祭祖的侨胞还会包上一天的车。
本地的刘师傅说,他的堂哥弟、表姊妹有许多在欧洲做餐饮、外贸生意,今年很多都回来了,有的过了正月后准备出国,“我一个十几年没回国的堂哥也在今年回来了”。这样团聚的场景几乎发生在青田县的家家户户。
根据2022年侨情统计,青田县华侨华人超万人的乡镇(街道)就有9个,其中鹤城街道、温溪镇、仁庄镇都在3万人以上。可以说,几乎每一个青田人,都有在国外打拼的亲戚。
前两年春节,受到疫情管控政策影响,入境需要花费大量的金钱与时间。飞机票贵且一票难求,另外青田对入境人员实行严格的健康管理措施,最久的要集中隔离“14+7”天。年年回国的一些青田侨胞也选择了观望。
瓯江上,夜幕中的“网红桥” / 受访者提供
压抑许久的思乡之情,这一次终于能够得到疏解。伴随着2022年底疫情防控政策的不断优化调整,今年春节超3.8万名青田籍华侨华人回到家乡过年。
杜平平是较早回国的侨胞之一。12月5日,他就坐上了从德国飞往杭州萧山机场的航班。在10个多小时的旅程中,他的心中难掩欣喜,“因为一直都回不来”。回青田老家之前,他跟家里一个弟弟通了话。在杜平平无法回国的时候,只能由这位弟弟到养老院照看母亲。两人隔着电话,分享着这份期盼已久的喜悦。
在8天的入境隔离之后,杜平平立马到丽水的养老院看望母亲,他从早到晚地陪伴着母亲,走过了一段极珍贵的时光。
大年三十,他去宁波和那边的亲戚们一块儿过年。到了正月初九,杜平平终又返回了青田县。对他来说,老家过年的氛围,终究是不一样的热闹。
杜平平说,青田人尤爱走亲访友,请客吃饭,喜庆热闹极了。餐桌上的丰盛也别有意义,“像我们青田有很多小吃,外地没有的”“这边的山粉饺、山粉面、千层糕,每年回来要吃着。我们从小在青田长大的,都想吃家乡的这些东西。味道,一直忘不掉。”
青田的十一道特色美食 / 视觉中国
在老先生兴奋地聊着家乡特色时,他的表弟徐先生在一旁忍不住插话:“青田人还有一个特点,在正月初一二上坟的人很多。”原来,回国的侨胞不一定能在清明节回乡,平时更没有机会祭祖,所以很多人会在初一上坟,这渐渐成了青田的特色。杜平平一回青田,也是先去了祖坟。
周勇,青田县侨乡进口商品城商会的会长,他在1992年出国,自1996年起一直在意大利从事餐饮、国际贸易生意,2015年以后,他响应政府号召开始进口国外产品,如意大利葡萄酒等。
进口商品城 / 受访者供图
今年春节,他见到了许多老朋友,都是好几年没回国的意大利侨胞,难得聚在一块儿,特别兴奋。
这种兴奋的情绪,涌动在整个青田县城的“年”里。
车流、人流如织,沿街商铺也红火了。周勇了解到,有一些服装店店员都很感激华侨,今年春节忙得打包都来不及,生意明显好了很多。
周勇说:“回来的几万人,都是带动消费的主力军。回来买东西、请客吃饭,还要买点东西带到国外去。因为华侨的回归,今年整个市场的氛围确实是很热闹。”
能吃苦的青田人
如今的青田,有许多光鲜的标签:中国房价第一县、外汇第一县、人均存款第一县……这些光荣的后面,是青田人用数代的艰辛换来的。
青田山多田少,是“九山半水半分田”之地。
清光绪版《青田县志》描绘,古时青田人只能“梯山为田,窖薯为粮,终岁勤劳而不得饱”。有位当地举人用“四无”来概括青田:“无平田衍土以耕,无柔桑良葛以织,无鱼盐商贾之利,无畜牧贩卖之饶,东南之硗壤也”,足可见青田人民自古营生之艰难。
坚韧要强的青田人,并未向贫瘠的自然环境屈服。他们将自西向东穿县而过的母亲河瓯江作为走出群山的水路,向着一个更广阔的世界闯荡。
八百里瓯江穿境而过 / 受访者供图
青田也给予这片土地上的子民一个最好的筹码:青田石。
青田石是中国“四大名石”之一,使用历史悠久。在如今青田山口镇的石雕小镇入口,还挂着一句标语:“华侨是出了国的石雕,石雕是没有出国的华侨。”这句出自浙江作家黄亚洲的说辞,正好点出了早年华侨与石雕之间命定般的联系。
著名记者邹韬奋,曾在游记中记录了1933年他在巴黎的见闻,一位熟悉“青田人赴欧缘起”的朋友告诉他:“最初约在前清光绪末年,有青田人某甲因穷苦不堪,忽异想天开,带着一担青田所仅有的特产青田石,由温州海口而漂流至上海,想赚到几个钱以维持生活,结果很不得意,不知怎的竟得由上海漂流到欧洲来”,后又阴差阳错,欧洲人挺喜欢他带的青田石雕,渐渐这位青田人竟发起小财。消息传到家乡,越来越多人出洋冒险,“不到十年,竟布满了欧洲!最多的时候有三四万人”。
青田以石雕文化闻名 / 受访者供图
青田县的一位石雕师傅罗飞雄告诉我,在过去,的确有些青田商贩会带着小的青田石摆件沿路叫卖,赚到路费之后就跑到外国,先是到东南亚,然后走得越来越远,往欧洲各国发展。青田县1991年侨情普查就明确写道:“清嘉庆二年(1797年),本县山口镇陈半山人留国云,曾携石雕东渡日本销售,至今近200年历史。”
百年来,青田人的致富之路充满着磨难。文学家季羡林曾在《留德十年》一书中提到,他曾从一些“青田商人”口中听过他们的苦难旅程,有的同胞为节省路费,走海路时会被锁在货箱里,要是不幸的话就命殒途中。
季羡林写道:“我们的青田老乡走这一条路,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经多少磨难。”“不少人客死异乡,即使幸存下来,也是十年八年甚至几十年回不了家。”“这样辛辛苦苦,积攒下一点钱,想方设法,带回青田老家。这些人誓死不忘故国……”
字字泣血。
青田石雕 / 图虫·创意
这样吃苦的精神今日依然存在。周勇介绍,如今大多数侨胞是在改革开放以后走出去的,尤其是千禧年前后,形成过出国打工的热潮。“青田华侨的特点是新侨比较多,大家对于家乡的情结比较浓厚,联系比较紧密,对祖国、家乡有着强烈的认同感,爱国爱乡,乐于回报家乡。”
杜平平去德国的时候,正是改革开放初期。此前,他是一名工厂工人,在去德国之前,他才开始学厨。“青田田地很少,本地生活很艰苦,所以大家都不怕苦。出去的目标很简单,就是多赚点钱。”杜平平记得,1981年时他的月薪是1000多元人民币,而妻子在国内每月只能赚36块钱。
青田人身上自带一种投石问路的开创精神 / 《温州一家人》剧照
为了立足,青田人很能吃苦。一开始,杜平平在叔叔的餐馆后厨烧菜,每天要工作10个小时以上。为了能多赚点钱,青田人的中餐馆常常营业到很晚,总是全年无休。“我们一年干到头,舍不得关门,想想这边关一天门就损失很多钱。因为想多赚一点钱,也不肯回乡。”
一直在海外漂了十多年后,杜平平才重新回了一次青田。
亲戚网络,散布全球
在青田,有这样一句话:“闯五洲,走四海,走不出青田的山和水。”意思是,青田人在全世界闯荡,但却出了名的团结,总能帮扶互助。
杜平平对此深有感触。在德国打工五六年之后,杜平平打算开一家自己的餐馆。在亲戚的餐馆试一段时间,再自己创业,这是青田人在欧洲立足的普遍模式。创业需要不少本钱,当时的杜平平还差一两万马克。
青田兼具海纳百川的世界情怀,东方神韵与西方文明无声碰撞与交融
“本钱哪里来?你刚出来,哪里有这么多本钱。靠自己打工,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才能赚够。那时候,亲戚、朋友都会拿钱出来给他开店,有的拿几千,有的拿几万,让店开起来,等赚到以后再还钱。我们青田人很团结的。”
杜平平说,当时在欧洲的青田人都是这么鼎力支持自己的同胞的,甚至于连打欠条都不用,青田人很讲信用。
生意好的话,有的人在一两年内就能赚回本,差的话要四五年才能把借来的钱还掉,但亲友从不计较。开店两三年时间,杜平平也把债还掉了。
“青田豆腐县,不是亲就是眷。”这一句俗语拉近了青田人彼此之间的距离。因此,逢年过节,青田人之间也愿意走亲访友,在外打拼的经历令青田人之间建立了更深的情感羁绊。
亲戚带亲戚,朋友带朋友,出国打拼的青田人越来越多。
到了80年代末90年代初,青田还发展出了专门的中介,负责帮助同乡办理出境、居留证等事宜。青田人陈先生告诉我,他在2006年前后也想过出国,那时他30多岁,本来证件都办好了,后来听说国外一个月大概赚万把块钱,而他在国内做生意也有差不多的收入,而且出国的中介费高达二十几万,因此他放弃了。
青田有着独特的华侨精神 /《温州一家人》剧照
团结,作为青田侨乡文化的一种灵魂气质,一直延续至今。
2020年初,青田上过几次热搜,让全国人民认知了这一群为国为乡捐物捐资的青田华侨。周勇记得,当国内疫情严重时,海外侨胞就积极联动,支援家乡。“当时医用物资比较紧缺。我在国内积极联系海外一些侨团,采购了许多物资,比如进口商品城商会采购了1000多个额温枪,想办法运输回国内,给到有关部门。”
不久后,国外疫情暴发,意大利成为海外最严重的国家之一。“作为意大利华侨,我第一时间被市境外防疫专班叫过去,作为志愿者跟海外侨胞对接,关注他们的处境,联络政府部门提供一些帮助。当时运输药品并不容易,我们想尽办法将中药等一些物资出口到侨胞手上。”
周勇仍为侨胞与家乡在特殊困难时期的种种互助而感动。“前面是华侨援助家乡,后来是当地政府带头援助海外侨胞,确实是雪中送炭,解决了很多问题。”
县城如何变成“小欧洲”
2023年1月29日晚,春节的喧嚣已渐从“与非咖啡馆”里退去。我来到这家临江东路上的网红咖啡馆,和本地咖啡师潘文文聊了聊这几年青田兴起的咖啡热。
在青田,1000多米的临江东路上,散布着近百家咖啡馆、酒吧。按照行业统计报告,一个青田县城有咖啡馆300多家,人均咖啡馆数量要超过不少大城市,日均咖啡消费超1.5万杯,年人均咖啡消费量超过90杯。
街头巷尾随处可见西餐厅、咖啡店 / 受访者供图
喝咖啡,几乎成了这个小县城里人们最普遍的生活日常。
潘文文在这家咖啡馆工作了8年,从未见过生意像今年春节这般热闹。从腊月二十八九开始,咖啡馆三名店员忙得没有空闲,许多产品都卖到断货。人最多的时候,不仅是吧台,就连门口都坐满了人。
据潘文文观察,有1/3是外地游客,他们会在天气最好的中午坐在店外晒太阳;本地人会挑稍微空闲的时候来喝咖啡。这种爆满的情况并不多见,咖啡馆甚至要比疫情前还要受欢迎。
潘文文自己也爱喝咖啡,每天要喝上三杯,其中一两杯会是意式浓缩。最初是为了提神,后来慢慢没有什么效果了,却已成了她的生活习惯。
青田当地最出名的意式浓缩
青田人喝浓缩,常常是一口,就一杯下肚。小小一杯,30毫升左右,迷你咖啡似的,但一口下去,味道极冲。据说这也是老华侨带回来的习惯,在餐厅工作时若忙得连口气都没时间喘,青田人就猛喝一口浓缩,解困。发展到后来,青田的意式咖啡要比标准浓上许多,油脂也要更厚。
出于好奇,我也试着品尝了一杯青田浓缩,入嘴就发现,根本没办法一口闷。味道浓重、酸苦,新手饮者,很难一下子理解青田人对浓缩的偏爱。
“青田人一天自己要消耗掉1万杯的浓缩,这是很惊人的数据。”潘文文对我说。
但看看青田人的日常就不觉得惊讶了:周围的上班族们,每天会从这家8时30分开门的咖啡馆打包一杯咖啡去单位;朋友聚会的地点会放在咖啡馆,青田“万物皆可咖”,就连麻将馆、茶馆、炒菜馆里,都能混搭卖咖啡;某日我在中园街上,一点开地图就能看到附近有12家咖啡馆……
青田县鹤城街道欧陆风情街的餐厅内,咖啡师在制作咖啡 / 视觉中国
余菲是一名南昌人,她在年轻时为了爱情留在了青田,后来辞职创业,在2011年开了这家与非咖啡馆。当时的青田,做精品咖啡的店并不多,大部分的店都是设了个咖啡吧台。余菲想要打造的是一个有家的感觉的地方,一个美好的、独立的空间。
伴随着微博的流行,这家有些文艺的咖啡馆很快就火了。三年后,余非开了第二家咖啡馆,后来又创办了咖啡烘焙工厂。余非也见证了青田咖啡的爆发式增长。2019年,这个小县城的咖啡馆数量大约在100家,短短两年内,数量就增长到200多家。
“好心情咖啡厅”,青田街上看着最寻常的那种店,里面既有棋牌室,还有各色小炒。老板娘告诉我,咖啡厅是去年5月开的,原本仅是麻将室,会为客人免费提供咖啡。但是青田人太爱喝咖啡了,于是他们后面专门做成咖啡厅,满足周围居民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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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咖啡厅陈设简单,他们基本上以提供浓咖为主,每天也能卖出几十杯,一些熟客一天喝上三四杯都很正常。
如今,侨乡文化成为当地经济发展的动力源泉,如咖啡、红酒、美食,给了回乡创业者足够迷人的想象空间。想回乡发展的青田侨胞也变多了。在年轻的青田一代人身上,那种想要出国打工的热望不见了,这都得益于过去一代代华侨为他们创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