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场尾民宿集群局部俯瞰图(图片罗健强)
1 文献回顾
乌托邦(utopia)一词最早出现在1516年More撰写的长篇小说《乌托邦》( Utopia),有两层含义:一是虚无之乡;二是没有的地方(outopia)和好地方(entopia)的合成。福柯将乌托邦比作“镜子”中不真实的空间,而“镜子”所在的范围以及被“镜子”所映照的空间则是异托邦,这种空间能够在文化内部被找到并在其他真实的场所中被表现出来 [6],即乌托邦是实现异托邦的前提。异托邦(heterotopia)最初用于生物学和医学,指和动植物原位移植相关的不同部位器官和组织的移植。1966年,福柯在其著作 The Order of Things中对异托邦的再解读则是基于对分类边界和秩序的探讨,有学者在翻译福柯的《其他的空间》( Of Other Space)一文中总结了异托邦的6个特征,即异质与多元文化杂糅、共在性、矛盾并置、与特定时间关联、开放与排他、幻想与补偿 [6]。随后,异托邦概念被广泛运用于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在城市研究、文学研究、建筑学和人文地理学领域迅速扩散,形成了学者们对不同异托邦空间形式的系列研究 [7-10]。然而,国内对异托邦概念的关注则从2002年开始 [11],而后学者对概念进行了深入的理论解读 [12]。总体上,目前学界关于异托邦的研究可以归纳为两个方面。
其一,在固定的社会空间中,沿着福柯早期提到的危机异托邦和偏离异托邦,分析半神圣的、非常规的边缘性空间,包括博物馆、墓地、监狱 [13]、医院 [14]等,发现这类空间通常具有二元对立与模糊混沌的特征。具体而言,过去与现在、存在与死亡、内部与外部、疾病与健康等杂糅在同一空间中,存在边界又相互交织。其二,在流动性和后现代的时空内,探索处于中间状态的特殊空间——诸如节日 [15]、邮轮 [16-17]等,发现这类空间的异质性是以多层面、多元交织为特征的,如不同的角色、不同的阶层在同一类空间中碰撞,凸显出异托邦作为异质空间对其他空间的幻想性和补偿性作用。一方面,异托邦能够创造一个幻想空间,以揭露所有的真实空间更是幻觉性的;另一方面,异托邦也能创造一个完美的真实空间,以显示所生存空间的污秽、病态和混乱。
可见,与非真实空间的乌托邦不同,异托邦是一种典型的异质空间,是在真实空间中能够照应现实的“他性空间” [18]。需要说明的是,乌托邦和异托邦不仅是一种空间概念,更是一种互为参照的分析方法。在区别上,前者代表一种整齐的类同性,后者代表矛盾的异质性,异质性的存在使得异托邦在实践中能够体现出稳定性,进而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时空系统。在联系上,乌托邦所映照的现实范围构成了异托邦的空间,即乌托邦是异托邦存在的前提。因此,异托邦理论在乌托邦的基础上,为空间认知提供了新的理论视角,使得我们能从整体上研究和解释具有特定空间的复杂系统。
乡村民宿作为游走在乌托邦与异托邦之间的特定空间,具有复杂性、动态性与异质性特质,因此获得了国内外不同学科学者的关注,现有的相关研究大致有3个侧重视角。第一,将乡村民宿看作具有经济性质的产业或企业,具体研究主要包括早期对行业特征 [19]的探索性和描述性研究 [20-21],以及后期关注消费者感知价值 [22]、行为意向和满意度之间的关系 [23]、民宿创客的创业动机 [24]等。第二,将民宿视作一种社会文化现象,具体研究主要包括特定案例地民宿的发展模式 [25]、民宿发展机制 [26]、民宿商业性家的建构 [27]以及民宿消费者的文化动机与体验 [28]等。第三,从空间主体视角开启的民宿研究,包括民宿的建筑规划和美工设计 [29],民宿(群落)的空间分布特征、演变与规律 [30-31]。可见,尽管已经有学者开始关注民宿集聚的空间布局方式,但现有关于集聚型乡村民宿的研究主要关注乡村绅士化过程中的矛盾 [32],聚焦乡村地方而较少关注民宿集聚空间本身的异质性,相对缺乏多元主体对民宿集聚空间建构与想象的张力探讨,对乡村民宿集聚发展的社会、文化和情感过程也缺乏深度的研究。
在现代性和后现代的当下,作为一种个性化的非标住宿,民宿寄托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乌托邦”想象;其“有温度、有灵魂、有情怀、有诗意”等碎片化标签不仅凸显了后现代人文主义特征,同时也凸显其相对于现代都市社会的空间异质性。在中国特定社会情境和美丽乡村建设、乡村振兴等系列政策话语下,传统村落和民族地区的乡村民宿集群备受学者关注,而对改革开放以来,处于大城市周边,正经历或者已经经历城市化,历经嬗变和“消解”的乡村民宿集群缺少关注。同时,这些乡村民宿集群往往具备地理位置优势和巨大市场潜力,是推动乡村振兴的主导产业。乡村民宿集群与周围环境互动,成为承载后现代人地关系互动的新载体,目前较为缺乏从民宿集群空间本体进行研究的理论观照,因此,亟须从空间哲学论的逻辑对乡村民宿集群空间进行解读,对乡村民宿集群空间提出新的空间批判和思考,为“异托邦”理论研究提供中国乡村民宿集群的本土脚注;同时通过剖析大城市周边乡村民宿集群的过程和机制,为实现大城市周边的乡村振兴和乡村治理提供可借鉴的实践参考。
2 案例地与研究方法2.1 案例地概况
案例地较场尾位于广东省深圳市大鹏半岛最南端(图1),是大鹏东翼龙歧湾旅游产业带之一。作为深圳唯一一个有海岸线的村子,较场尾总面积约为33万平方米,现有住宅578栋,其中,本村户籍住宅275栋,华侨住宅177栋,外地人员与集体住宅126栋。300年前,较场尾是关外小渔村,改革开放后村民陆续搬离较场尾,甚至移居海外。20世纪80年代、90 年代,部分村民攒下基业后回村建造新房。2004年,深圳市城市化进程全面推进,较场尾由行政意义上的自然村变成了居民小组,但村民“村籍”仍保留,原村集体经济体转为社区股份合作公司,由村民入股,以股份公司进行投资。2007年前后,一批热爱水上运动和休闲度假的现代都市人于此租赁村民民房,并将其装饰成民宿对外营业。不到10年,较场尾民宿迅速发展,形成了民宿集群。2017年,较场尾被中国旅游协会民宿客栈与精品酒店分会评为“全国第一批美宿小镇”,也因五彩的民宿群被媒体誉为“深圳鼓浪屿”,这个闻名全国的风情民宿小镇成为了大鹏新区旅游业发展的一张靓丽名片。根据社区提供数据,截至2020年2月9日,较场尾共有民宿客栈371家、客房(床)3100间(图2)。
图1 较场尾区位图
Fig.1 Location map of Jiaochangwei
图2 较场尾民宿空间分布图
Fig.2 The spatial distribution of Jiaochangwei rural homestay
案例地较场尾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主要有以下5 个方面的原因:(1)具有优越的地理位置,地处深圳市大鹏新区,距离深圳市中心1小时左右车程,位于粤港澳大湾区核心区域;(2)具有独特的民宿发展条件,海岸线约3000米,岸边有沙滩,可游泳、冲浪、捡拾海产等,北有“鹏城发源地”的大鹏所城、东山寺等历史要素,南有杨梅坑、鹿嘴山庄自然风光,中部有地质公园等人文景观,较场尾正好位于这些资源“上山下海溯古联城”的连接处;(3)具有五颜六色、风格各异的房子,形成杂糅了各种文化和不同主题的民宿集群,被消费者誉为“联合国”“主题公园”“迪士尼乐园”等;(4)较场尾从边陲渔村到民宿村,是大城市周边乡村民宿集群的代表,
如2020年中国中央电视台(CCTV)晚间新闻报道的“‘五一’出游最受欢迎目的地对比”中,较场尾拔得城市商圈民宿聚集区头筹;(5)较场尾在短时间内因为形态各异的民宿被大众游客熟知,民宿市场的火爆也引起了政府的关注,成为市场经济先于政策引导的旅游地。
2.2 研究方法
本研究采用参与式观察、深度访谈和文本分析等质性研究方法。2020年7月6日至7月15日,利用网络资源获取网络文本资料,包括案例地相关的介绍、宣传报道、统计数据、游客游记和评论等。同年7月22日至8月30日,在案例地开展田野调查,笔者先后入住两家不同的民宿,建立与民宿主之间的信任关系,通过“滚雪球”和“闲逛偶遇”的方式接触调研对象,并对民宿经营者、民宿协会工作人员、景区管理方(华鹏公司)、其他经营者、政府人员、村民、游客等不同主体进行访谈。此次深入实地调研共访谈46人,访谈时长30分钟~150分钟不等,其中,民宿经营者25人,编码为A01~A25;民宿协会工作人员3人,编码为B01~B03;华鹏公司工作者3人,编码为C01~C03;其他经营者4人,编码为D01~D04;政府人员3人,编码为E01~E03;本地村民(包括村委)3人,编码为F01~F03;游客5人,编码为G01~G05。共撰写调研笔记约两万字,转录文本15万余字,拍摄照片500余张。
3 从乌托邦到异托邦:较场尾乡村民宿集群的空间演变过程3.1 民宿萌芽阶段(2003—2008年):模糊乌托邦的构建
2003—2008年,较场尾是一个远离深圳市区却快节奏的地方,民宿主从不同的方面着手改造民房,诠释和经营着自己心中的民宿,正是这些外来民宿主的想象式书写,实现了较场尾民宿萌芽阶段模糊的“乌托邦”实践。在物质层面,民宿主借鉴国内外民宿设计的先进经验,形成自身对民宿概念的理解,在模仿、吸收与内化的基础上对原有民房的物理形态进行改造。为改善房屋老旧和设施不便的情况,民宿主对房屋进行“随心所欲”的装点装饰,形成一定的特色和风格。“下班的时候我看到堆积不用的废弃木头就把它们推回家,把它们变成院里的桌子和凳子,又用东北土花布包了边……从路边挖来的野花开满了整个院子。”(A18)在关系层面,早期的社会关系十分简单,村民、民宿主、游客之间相处得十分融洽。在意义层面,正是民宿主和游客内心对“乌托邦”的追求,让较场尾演变成为一个可以“洗涤心灵、感受自然”的“世外桃源”。“我当初刚进入较场尾,感觉这里的空气都是甜的。我在小巷子里穿行,安静异常,让我有恍惚感:这还是在深圳吗?清澈的海水里能看到小鱼。回家的路上我心满意足:嗯,这就是我想要的地方,可以边走边唱,兴之所至,随心所欲,探访可爱的人物、美丽的景物、美好的事物。”(D02)可见,在这个模糊的乌托邦地方想象实践中,游客在对现实中的深圳进行反思的基础上,向往较场尾的理想化生活,这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城市内部不同空间中的生活节奏与矛盾张力。综上所述,在较场尾民宿的萌芽阶段中,不同的民宿主有着共同的爱好、价值观和生活方式,使得他们聚集到较场尾这个空间当中,进而使较场尾形成了物质丰富、社会关系和谐以及意义多元但相对模糊的乌托邦特征。
3.2 民宿升级阶段(2008—2015 年):想象乌托邦的破灭
2008—2015年,较场尾民宿聚集,资本流转迅速,这一深圳的“世外桃源”被越来越多的人熟知,但人们对较场尾的乌托邦想象逐渐破灭。这一阶段,在物质层面上,民宿主不再仅凭借自己对民宿的模糊理解而进行房屋的改造,而是有目的、有计划地进行空间设计,如邀请专业设计师团队打造民宿的独特主题风格来突出亮点。“我家是第一个请设计师的,这个民宿汇聚了近300名设计师的智慧,建了一个微信群,将深圳的、甚至全国的设计师都拉到这个群里,(有)近300名设计师。”(A02)然而,较场尾爆发式发展的同时不可避免地也带来了系列问题,如交通混杂、环境污染、市政基础设施不足、旅游设施落后等。在关系层面,村民、民宿主、游客之间因房屋租金、环境等方面的问题产生了矛盾和争吵。“很多游客半夜突然退房,很生气,民宿主和游客之间的冲突也愈来愈严重,几乎每晚都有人报警。”(F01)尽管2014年大鹏新区先后投入1.5亿元 ①数据http://szsb.sznews.com/html/2017-03/24/content_3753148.htm。,开启了一场以生态保护和民生改善为出发点的综合大整治,但后期的规划与市场需求并不同步。在意义层面,拥挤的人群、脏乱的环境、虚高的房价、宰客欺客等乱象让很多慕名而来的游客失望离去,原本意义上的“乌托邦”破灭。换言之,快速迭代的多元化资本带来较场尾人流量增长的同时,民宿空间物质形态也变得异质化,进一步地,不同主体所建构的空间意义亦会在愈加异质化的过程中凸显矛盾。因此,在较场尾民宿升级阶段,异质性元素的矛盾和张力进一步显现,但是这些元素仍然能够粘合在一起,原因在于它们在形式上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民宿。
3.3 民宿治理阶段(2015年至今):矛盾异托邦的生成
高度异质性的空间在社会体制的规训下得以形成有序化的稳定空间。首先,行业制度的建立对较场尾的异质空间形成了初步的规训。2015年5月,广东省内首个民宿协会——大鹏新区民宿协会正式成立,意味着通过行业协会的嵌入来规训乌托邦与真实空间所交织的无序的异质空间。其次,政府的介入规范了较场尾的市场秩序,使得较场尾形成了一个多主体管理和服务的相互牵制的“权力几何”。2016年,大鹏新区文化广电旅游体育局成立;次年,大鹏新区管委会与华侨城集团合作,创立深圳华侨城鹏城发展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华鹏公司”),整体接管较场尾地区。可见,政府力量和市场力量通过创建同质元素来秩序化异质空间。具体表现为:在民宿景观上,华鹏公司给每家民宿划了一根“风貌控制线”,规定经营项目不能超出该线;在公共景观上,华鹏公司应用“景区式”模式塑造较场尾空间中的同质性元素,设置了一些和地方风格相符的导览牌、指示牌、警示牌线等。
事实上,民宿萌芽阶段中模糊乌托邦的构建发挥了作为镜子的映射作用,进一步地,民宿升级阶段造成的真实空间特征在“镜子”的映照下,不符合乌托邦地方想象的部分凸显,因此在民宿治理阶段的异托邦有了可供参考的民宿想象。虽然民宿主对民宿物质空间“诗意”改造的诉求和管理者对较场尾“景区式”营造的目的相悖,但是较场尾以“自由开花”的民宿为特色,并将其变成创造消费需求的重要媒介。具体而言,较场尾民宿不同于丽江和阳朔的中式风格,更不同于鼓浪屿的西式风格,而是包罗万象的多元化风格。可见,民宿景观的高度异质性塑造了不同民宿之间恰当的竞争与合作关系,从而有利于形成稳定的市场结构。同时,政府所提倡的“景区式”营造和环境的整治则约束了民宿主对民宿空间的设计和利用。就葡萄架为例,管理者对安装葡萄架持否定态度,他们认为葡萄架让整个较场尾看起来不太美观,同时也存在诸多安全隐患;而民宿主认为葡萄架这一设计不仅能够让自己的民宿更有“味道”,同时还能出租由葡萄架营建的民宿公共空间获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