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李娟……几乎是大陆所有出版过作品的作家中离主流最远的一位。在新疆阿勒泰地区居住和写作的她,把随季节变化流转的游牧生活写得栩栩如生。李娟称自己的文学之路是一条‘野路子’,在中国,这意味着游离于体制之外。“艾力克·阿布拉罕姆森(Eric Abrahamsen),《纽约时报》
而更早的一些时候,在这片茫茫戈壁上,所有的道路都只沿其边缘远远绕过。那些路断断续续地,虚弱地进行在群山褶皱之中,遥遥连接着阿尔泰的绿洲和南方的草原雪山。没有人能从这片荒原的腹心通过。没有水,没有草,马饥人渴。这是一块死亡之地。唯一知道水源的,只有那些奔跑在沙漠间的鹅喉羚与野马,但它们不能开口说出一句话来。它们因为深藏着水的气息而生有晶莹深邃的眼睛。
大约就在那个时候,就有滴水泉的传说了吧?那时,只在牧民之间,寂静而神秘地流传着一种说法:在戈壁滩最最干涸的腹心地带,在那里的某个角落,深深地掩藏着一眼奇迹般的泉水。水从石头缝里渗出,一滴一滴掉进地面上的水洼中,夜以继日,寒暑不息。那里有着一小片青翠静谧的草地,有几丛茂盛的灌木。水流在草丛间闪烁,浅浅的沼泽边生满苔藓。那是一片狭小而坚定的沙漠绿洲–有人声称亲眼目睹过那幕情景。当时他身处迷途,几天几夜滴水未进,已是意识昏茫,濒临死亡。然而就在那时,他一脚踩入滴水泉四周潮湿的草丛中,顿时感激得痛哭起来。他在那里痛饮清冽的甘泉,泪流满面。
每一个牧民在荒野深处寻找丢失羊羔的时候,都坚信滴水泉就在附近。也许就在前方那座寻常的沙丘背面?他四面呼喊,又饥又渴地走过一座又一座沙漠中的高地,垫足遥望。野地茫茫,空无一物。但他仍然坚信着滴水泉。
滴水泉如同这片大地上的神明。它的水,一滴一滴从无比高远之处落下,一滴一滴敲打着存在于这里的一切生命痕迹的脉搏,一滴一滴无边无际地渗入苦寂的现实生活与美好纯真的传说。
然而战乱使大地上不再存在安静的角落。滴水泉最终还是从牧民世代口耳相传的秘密中现身了。它的确切位置在戈壁滩平凡的遥远之处被圈点了出来。乌斯曼的烈马走出了一条忽明忽暗的道路,笔直地戳向滴水泉。那些烽火连天、浓烟四起的年月里,乌斯曼一手持匕首一手握马缰,无数次孤身前往这隐蔽狭小的绿洲,补充给养,休养生息。然后北上南下,穿梭战事。滴水泉的隐秘在无形间造就了这个"哈萨克王"的神出鬼没吗?在当时,除了戈壁边缘的官道以外,居然还有一条路也能使人在荒原上来去自如–这是乌斯曼的传奇,也是滴水泉的传奇。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还没有现在的216及217国道线,从富蕴县到乌鲁木齐,也没有开通班车。要到乌鲁木齐的话,只能搭乘运送矿石或木材的大卡车,沿东北面的群山一带远远绕过戈壁滩。一路上得颠簸好几天。我永远忘不了途中投宿的那些夜晚,那些孤独地停留在空旷雪白的盐碱滩上的旅店,低矮的、破破烂烂的土坯房,还有房顶上空辉煌灿烂的星空。
一次又一次,我被大人抱下车厢,被牵着往那里走去。心中涌动着奇异的激动,似乎知道自己从此就要在这个地方永远生活下去了。然而,我的命运直到今天仍没有停止。
那条被称为"东线"的漫长道路,只在夏天畅通。到了冬天,山区大雪封路,去乌鲁木齐只能走通过滴水泉的那条路。
司机们路过滴水泉,无疑是一件快乐的事情。无论当时天色早晚,都会停下来歇一宿。打水洗漱,升火烧茶泡干粮。等过了滴水泉,剩下的路程又将是几天几夜无边无际的荒凉。
后来,有一对夫妻从内地来到新疆,经历种种辗转后来到了滴水泉。他俩在泉水边扎起一顶帐篷,开了一家简陋的小饭馆。所需的菜蔬粮油全都由过往的司机捎送。这样一个小店对于司机们来说,简直天堂一般。于是,在往返这片戈壁滩的漫长旅途中,总算能过上一天"人过的日子"了。
然而这对夫妻,他们在那样的地方讨生活,不只是辛苦,